一直很感恩自己是两个教书匠的孙女。

对我影响最深远的那个教书匠，在2012年的春天走了。我对他的印象始终定格在他整天伏在写字台前用一支金色的圆珠笔以一手十分漂亮的蝇头行楷孜孜不倦地写着读书笔记的样子。金丝边的小花镜，江爷爷式的背头，宽宽的肩膀，圆圆的肚子，手上布满了干裂的老茧，两条小腿上还爬满了老被我当“蚯蚓”捏的静脉曲张。 

他崇拜毛主席，热爱共产党，但因为他父亲在日本人统治下的伪满洲里任过翻译和书记官而一辈子没能入党。他笑起来慈眉善目，说起普通话字正腔圆，看新闻联播聚精会神，评论国事家事条分缕析。

没有他，肯定不会有今天的我，我也不会有一个连在百度和谷歌里都找不到重样的名字。

 他是教教书匠的教书匠。因为他为全国小学语文教学“注音识字，提前读写”实验自行研发的实践理论和教学方法，也因为他指导的教书匠们多次摘得国家特级精品课程和特级教师，还因为姓氏笔划占便宜，他在《中华专家大辞典》里辽宁省篇列第一位。他的书柜里有好几本这样类似辞海般厚的书。

因为他，我在上学前就可以阅读不注拼音的《西游记》，小学语文卷子拼音部分我从未丢分。感谢1992年的那个夏天，他在自己的靠背椅旁边为我加了一个小圆凳，伴着盛夏的知了声，我张着小嘴儿跟着他学会了念a、o、e。 

小学四年级结束，他看了我的语文练习册，皱皱眉，说了句：“你这个方块儿字写得有点丢咱家人的脸。”第二天，他那一摞读书卡片旁边多了一本《柳公权玄秘塔碑》和一套笔墨纸砚。感谢1996年的那个夏天，我的小手握在他粗糙的大手里学会了用毛笔横平竖直。

五年级开学，班主任面对我字体的变化，表情果真是极惊愕的。从此，我们班人手一本田字格本，每天语文课前我写完了黑板上的字就得下来溜达，随时准备在举手同学的本上写几个示范或者圈出写得好的字来。当我回家告诉他，这被我画圈的本里还包括我们班主任的时，我发现他在花镜后的大眼睛竟能眯成那么小的一道缝，两排整齐洁白的假牙竟可以露出这么多颗。

因为他，我养成了连吃水果时都必须拽本书看的习惯。也因为他，我总是羡慕别的小朋友收到的生日礼物是各式各样的衣服玩具而不是书。

2004年的那个夏天，他说：“这么多年都没叨叨你了，这马上就要离家了，还得叨叨几句。去了大学要多看书，不光专业上的，政治、哲学、经济学的都要有所涉猎。大学考得不错，你将来要是能成为一名法官，爷爷这辈子的教书匠就没白当……” 

他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懒惰和贪玩使然，没照他说的那样泡图书馆。现在想来，再无那么沉淀的心境和奢侈的时光。如果有他督促我，这些年下来该有多么的“气自华”。 

2010年的夏天，我把入院后的制服照片和硕士毕业的蓝袍子照片寄给他。奶奶说，他压在了写字台的玻璃纸下，每天都看，邻居老头儿和他培养的教书匠们一来他就都拿出来给人家看。

2012年春天的一个周六，家人打电话来说他走得特别突然，但没受罪。奶奶说，他喝了一勺粥，咽了一口酒，觉得后背疼，躺下后就再没起来。我赶回家，临别时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苍白的脸是那么安详。 

很遗憾，他还没来得及看我穿上法袍，披上婚纱。

送他的悼词是我写的。在他的照片前，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的心愿我终于帮你实现了。 

另一个教书匠为了他，勤俭持家操劳了一辈子。在她得病之前的七十多年中，他可能连菜板都没碰过，更别说搓衣板。家里家外都是她干。而就在她病了的时候，他不仅学会了洗衣做饭，还每天给她洗脚，一洗就是六年，直到他走。

她是教聋哑孩子的教书匠。原本是市重点小学的数学老师，后来因为体弱多病而选择了离家近的聋哑学校。她说，一个没有经验的普通教书匠，突然要教一群不会说话而且听不见的孩子，这过程的艰辛，不亲自体会永远想象不到。刚去时，她带的班级成绩在全年级排倒数第一，两年后，就一直是正数第一了。我很后悔，小时候应该跟她学会手语，说不定哪天还能帮助到别人。

我刚上小学时，她利用两栋楼之间的空地开垦了一片不到十平米的小菜园，有香椿树、西红柿、辣椒、大葱和生菜。这对于一个没有真正见过农田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片奢侈而神奇的乐土。西红柿由小变大由绿变红的过程被我画成了连环画，青菜虫产卵的过程也被我记成了观察笔记。在冷漠的楼房之间，这片乐土保护了我最原始纯真、最融入自然的童心。

大葱开花时，我对着圆圆的花团鼓着腮帮子吹。她在楼上看着笑了半天，回来跟我说：“楼下那是葱，不是蒲公英，吹不散的。我得教你干活了，要不将来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是要被婆家说的。”于是，我学会了刷碗、洗菜、削苹果和擀饺子皮儿，知道了在外走路时不可以吃东西。她教会我的绝不仅仅是这些生活习惯和技能，更多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转眼间

离家十余年

两个老教书匠的希望

虽然没有完成得很好

但庆幸的是

不算辜负

感谢他们为我的人生

所打下的良好基础

更感谢他们所给予我的

最无私的付出

感谢我生命中的教书匠